在1980年代思惟界环绕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展开的诸多辩论中,否决者们虽然使用了各类哲学话语,但最大的质疑一直集中在“交往行为”能否具有强制性这一点上。若是“交往行为”不是强制的,那么这一概念在当事人不肯诉诸交往的问题上只能放任割裂继续,或像良多国际组织一样流于形式或任问题迁延。可若是“交往行为”具有哪怕是道德上的强制力,社会文化布景完全分歧的主体在交往中能否都要从命于这个从欧洲哲学史里挖掘出来的概念划定?更有甚者,这种由法兰克福学派勾勒的将来社会图景又会不会有走向独断的可能性呢?
哈贝马斯的承继人霍耐特(AxelHonneth)的“认可”概念也必需面临雷同的问题。从语义学的角度,“认可”和“交往”一样需要调动客观能动性,也需要分歧社会文化布景的参与者相互协同。同时,比拟“交往”,霍耐特的“认可”更是一个比交往更土生土长的德国哲学观念,由于哈贝马斯在《交往行为理论》中的会商对象除了康德、马克思和韦伯之外,也包罗了米德(GeorgeMead)、帕森斯(TalcottParsons)、约翰·奥斯丁(JohnAustin)和卡尔·波普尔等其他布景的哲学家,可霍耐特的“认可”起首成立在费希特和黑格尔哲学内部,十多年前起头就是德国观念论学界的理论热点之一。作为一项根基的人类心理需求,“认可”明显不成能是德国哲学家的特权。从更广的视角来看,欧洲列国的思惟保守中也有个各自对“认可”的认识。霍耐特的“认可”哲学可否认可这些布景各别的“认可”观念,成为了思惟史层面上的相关自我指涉问题。
起首,“认可”概念并没有可追溯的单一词源,不是由同一的希腊语或拉丁词根衍生而出。由于“认可”这个概念的市民阶级色彩很重,没有被古典政治哲学充实会商。在法语(reconnaissance)和英语(recognition)中,“认可”都有一个暗示反复的前缀,而德文(Anerken-nung)则否则。不外霍耐特把研究根基框定在哲学史内部,没有选择这些日常语境中的同义词,而是在哲学史中寻找到了更有文本纵深的概念。按照他的行文挨次,他在法国、英国别离拔取的是自恋(amourpropre)和“怜悯”(sympa-thy)这两个伦理学会商的术语与德国观念论的“认可”进行比力研究。至于这三国语境之外的“认可”哲学,虽然霍耐特并不排斥,但也坦承这超出他目前的研究范畴。
在第一章确立了他的方式论后,霍耐特在第二章起首调查法国的“自恋”概念,这让人想起他在前一本著作《社会主义观念:现时化的测验考试》(DieIdeedesSozialismus-VersucheinerAktual-isierung)中从法国大革命的标语“泛爱”和维勒贝克的小说展开会商。选择法国不止是由于拉罗什福科公爵(LaRochefoucauld)的《道德规语录》(Réflexionsousentencesetmaximes-morales)在汗青挨次上先于该书中会商的其他文本,也在于霍耐特灵敏地察觉到,在法国思惟史中隐约有拒斥“认可”的思惟倾向。从《道德规语录》的第119条格言“我们太习惯于向别人伪装本人,致使最初我们向本人伪装本人。”到卢梭在《论人类不服等的发源》中区分“自爱”(amourdesoi)和“自恋”,再到萨特的《具有与虚无》中对“自为具有”(être-en-soi)的追求,法国哲学家老是担忧寻求认可会消解自我并相互物化。比及拉康用母婴之间的姑息“认可”的例子申明儿童的精力“同化”时,我们曾经能够清晰地看到,霍耐特所勾勒的这种思惟倾向恰是指向战后法国哲学最焦点的环节词——他者。特别是卢梭,他在《社会契约论》中曾短暂地相信从文化中发生的自恋需求始于文明初步个别争取离开其“规范性地位”,能够颠末恰当的教育和社会机制转化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尊重,但他也敏捷认识到主体味在向旁人证明本人的质量过程中丧失人格统一性。虽然法国哲学家们毫不是未经反思就擅下结论,但全体上对寻求认可的提防之心确实呼之欲出,刚好是会商“认可”时不成回避的负面立场。
与法国人对“自恋”的拒斥立场构成明显对比的是17至18世纪苏格兰道德哲学对“怜悯”概念毫无保留的推崇。与拉罗什福科公爵为法国思惟定调一样,开启英国相关会商的也是一位贵族——第三代沙夫茨伯里伯爵安东尼·阿什利-库珀(AnthonyAshley-Coop-er)。他认为人生成具有的共通感/常识(sensuscommunis)让其一直连结社会性和道德。1737年休谟在撰写《人道论》的时候为伯爵辩护,认为情感上的共通经验使得主体间告竣理解成为可能。这种先于理解的“感情共振”有明显的经验论色彩,很是好理解,却很难消弭小我身份自带的成见。为了成立超越身份的理解,休谟在其满意之作《道德准绳研究》(AnEnquiryConcerningthePrinciplesofMorals)中认为,道德判断需要一个抱负的察看者对成见加以矫正。这个察看者既具有公道的社会道德感,也需要内化在人心中。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引入规范性,将这一察看者明白为“具有于本人胸臆中的内部的人”。这种“内在的‘外部察看者’”(internal“externalobserver”)预示了之后康德哲学的理性观。英法两国的道德哲学会商都起于前发蒙时代的贵族,被各自的发蒙哲学当真切磋。功利主义哲学家密尔(JohnStuartMill)在《功利主义》中对社会认可的会商认可,人类情愿按照配合体所做出的价值评判,对自我动机和方针进行批改,达到道德上的分歧。他在本章的地位和上一章的萨特一样,都是跨越一个世纪后地点国度之发蒙哲学的精力苗裔。(以至本章中提及斯密本人政治经济学和伦理学之间差距的“亚当·斯密问题”也和上一章中恩斯特·卡西尔(ErnstCassirer)所谓“卢梭问题”完全对仗,不得不说霍耐特在近年来写作越来越放松。)
虽然英国和法国的哲学支流对各自的“认可”观念持一正一反的立场,但这两种哲学保守仍是在主体的内部会商认可观念。在霍耐特看来,只要到德国观念论中,才起头把“认可”作为主体之间同时进行的道德性为。这也就是第四章的内容。鉴于此前霍耐特曾经用跨越十年时间会商过观念论中的“认可”概念,这一章并不算该书的冲破点,只能算他对此前工作的简明梳理。观念论的“认可”观念始于康德,他在《道德形而上学道理》中,认为道德动机的主体与理性法例要求主体恪守的规范之间,是一种“尊重”关系,能够协调感性与理性。费希特为领会决康德哲学在经验和先验之间的扭捏,在1796年的《以学问学为准绳的天然法权根本》中会商主体相遇后相互的认可。道德的察看者不是泛化的大他者,而是另一个主体发出的理解邀请,这种“认可”就分歧于经验论和康德哲学那种天然因果式的强制性。只要当主体进入彼此认可的交往关系中,它才能同时自觉地将本人的经验理解为一个理性的勾当者。黑格尔最早从“爱”中看到认可的实现,把爱定义为“在他者中和本身在一路”,后来又在《精力现象学》的主奴辩证法中将彼此认可视为自我认识获得客观包管的一项需要前提。当然,这一部门内容都能够在作者的前作《为认可而斗争》中找到更细致地会商。
最初一章是全书的结论,霍耐特得出了以更为集大成的德国观念论之“认可”为基座来理解这三种保守,丝毫不出人预料。他在卢梭、黑格尔、阿尔杜塞以至弗洛伊德的概念之间频频穿越,显示出深挚的哲学史功底,这也是现在批判理论的常见文风。不外整本书真正值得关心的,与其说是作者所持的一贯概念,不如说是第一章所谈的研究方式。这本书源起于霍耐特传授前去剑桥大学政治思惟核心访学时的课本。而这个核心接续的保守恰是昆廷·斯金纳为代表的政治观念史。也就是说,法兰克福学派的掌门测验考试利用剑桥学派的思惟史研究方式。从虽然哲学讲堂常常从愚人生平导入课程,但严酷意义上说,哲学史和思惟史分属于分歧的学科。哲学史的研究方式完全依托文本和阐述的可辩性,而思惟史只是以观念为研究对象的特定汗青学,有选择地采信更普遍的史料,不局限于文本之中。若是不是霍耐特在第一章亲口认可哲学大师如他从未接管过考证相关的学术锻炼,读者很容易低估两者之间的鸿沟,而把考据严酷的思惟史考据和《现代性哲学话语》那类颇受争议的松散课本或比力研究混为一谈。好比,要证明两位思惟家的关系,哲学只需要调查二者概念具有类似性,思惟史的尺度却必需有通信、援用或藏书名录来加以佐证。
在《认可:一部欧洲观念史》中,霍耐特从注释的三章开首都测验考试用列国的汗青国情来推导其思惟支流的缘由,就是比力较着的思惟史方式。好比,拉罗什福科公爵的仇视“自恋”的规语较着是针对投石党活动失败后社会各界向法国地方王权邀功献媚的挖苦,而亚当·斯密删去第一版《道德情操论》中对此的负面评价,也是由于他与公爵的儿女通信后与该家族相善。若是说苏格兰发蒙的道德哲学始于本钱主义工贸易的高歌大进,那么霍耐特也把认可的哲学的前提之一归结为十八世纪德意志地域诸邦割裂、各地域阶级不得不沟通交换的政治现实。这种略显粗线条的汗青语境描写现实上并不多见于社会哲学的著作中,由于汗青的合理化容易和对现实的默认混为一谈,不合适学派一贯的现实批判立场。
不外,这些勤奋仍然不足以逾越哲学和思惟史的鸿沟。全书的素材之所以这么丰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曾经预设了“怜悯”和“自恋”是英法哲学中“认可”的对应物,然后才以这三个概念为线索,复盘几位相关研究业已汗牛充栋的大哲学家们在具体问题上的立场。书中并没有遵照科塞勒克(ReinhartKoselleck)或福柯的概念史方式,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更多是三国发蒙哲学之间的先后次序。因为各章并未得出与支流研究相悖的哲学家抽象,建立合适哲学史认知的“自恋”或“怜悯”哲学只需要调查哲学家对具体问题的见地。在最初一章,“自恋”、“怜悯”和“认可”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简化的黑格尔演绎逻辑——正(英国-怜悯)、反(法国-自恋)、合(德国-认可)。按照霍耐特本人的哲学,认可不是异质性的兼并。若是我们真的认可了作为“认可”的“自恋”和“怜悯”,这本课本似乎更该当叫《怜悯·自恋·认可:认可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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